落海

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我们学校有人跳楼了。

地点就在本班前廊。当时本班正在上课，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和哭喊，所有人都会吓得震惊转头，然后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呼啸而过。

大概吧，我想像中的画面应该是这样的。之所以是想像，是因为案发时我并不在班上，而在楼梯间——作为学生卫检组的干部，有责检查校区环境整洁，耽误了上课时间的几分钟。

于是这一幕就在我眼前发生：女孩子爬上栏杆，半个身子吊在外头。

有个男人在身后追她，应该是老师，一把抱住女孩的腰往里拖，被挥了两爪子。力度不轻，伤口淌得满脸血，老师也没有因此松手。

跑得稍慢的女老师也来了，气喘吁吁地在旁边和情绪激动的女孩说话。女孩没听进去，哭声穿透整个楼层，夹杂着愤怒又哀怨的怒吼声。

我没趋前，因为我不认识她，怕她看到陌生人不安全感会更加高涨。或许应该快步回教室的，毕竟已经迟到了超过五分钟；但我认为如果自己经过女孩面前、一脸恐惧地跑回教室，她可能因为“没有人愿意关心我、救我”而更加绝望。

在极度恐慌中，我决定躲回楼梯间不让当事人看见，拿出手机通报保安、联络他帮忙叫担架和救护车。

做完这些事情，也不知道还能做什麽了。我抱着膝盖慢慢蹲下，感到心脏在紧缩，好像快要窒息。女孩的哭吼很像动物死前的哀鸣，痛彻心扉的尖叫。扯得我五脏六腑都发酸发疼。

愈来愈多老师从教室裡出来。主任和干部也陆续赶到，保持一定距离免得刺激当事人的情绪，同时拉起黄条，拒绝閒杂人等接近。

主任找到我，安排我绕道赶回去通知班级导师。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从楼梯间走出来，快步回到教室，打开门，手在发抖，连带着关门的动作都不利索。

能感觉到全班都看着我，很多种情绪，我不想和这些视线对上，于是仍旧低头。

“你看见了吗？”

“外面在干嘛？”

“她跳楼吗？跳下去了没？”

那瞬间的心情很奇怪，让我对眼前的画面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与落差感。

我听见好多人在窃窃私语，可能是向我提问，却没有一个感到心情沉重。

只有我觉得很奇怪吗？

或者奇怪的是我呢？

抱着这样的心情，所以，当我经过前座的朋友回到座位、并被抓住了手，她甚至笑着（发出了笑声）问我，“你都看见了吧，跟我说啦”，我突然感到厌恶。

我无法阻止自己厌恶这一切，可能是因为被握住的手仍在发抖，可能是因为看见有人急着拿出手机在发朋友圈，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情，而可能要消逝的生命，在她们口中只是个，轰动新奇的谈资。

只有我觉得很奇怪吗？

我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拿开朋友的手了，我记得自己好像说，“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，不要凑热闹了”，然后她还是笑着，委屈地问我，“为什么要生气啊？”

回到自己的座位上，交扣自己的双手，好像抖得不那么厉害了。

身后仍旧有嘈杂的声音。

“怎么会这样，好可怕喔”

“她真的跳了吗？”

我大概，不是生气吧。

至少生气并不佔最大一部分。

我只是觉得难过。

这件事就这样落幕。女孩没有成功跳楼，医生和辅导师都赶到现场，她睡着以后没有再打算自杀。我没能再去深入瞭解这件事，只是作为第一现场的目击者，被带去问了几句、安抚了几句，辗转得知女孩是个患有心理疾病的特殊教育生。

没有什么意义的资讯，我问过辅导师，自己是否能为她做什么，她会突然情绪崩溃的原因是什么。辅导师说，学生的个人资料必须保密，恕她无法奉告，也拒绝我一个外人从旁协助。

只告诉我一件事，“孤独症，听过吗？她得的是那种病。”

查了一些资料，听了一些线上讲座，但说实话大多数的内容“看明白了，但是没懂”。我的耐心不够，至此就放弃了，没有再做什么缺乏方向的努力。

只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。自那以后，我和那位“你为什么生气啊”的朋友渐行渐远。

据我所知，她性格内向得不行，朋友很少很少，不算我的话连一个都数不出来了，所以非常依赖我。我害怕自己对她的失落感会表现在脸上，造成更多伤害；同时心里也确实对案发时，她的兴奋与不同理感到愤怒，所以决定暂时远离她。

她是个敏感的女孩，迅速察觉我的疏远和冷却，当面问过我、然而我总是爱答不理；一天就能传上百条讯息，“我做错什么了吗”、“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”、“你是不是不再爱我了”，台词离谱得像个怨妇。

我偶尔会回一两条，重点无他，“我希望身边的人都被温柔以待”。

“我在努力”

“我什么时候凶你了，我忘记了你跟我说”

“对不起”

“你会离开我吗”

“我身边的人都在逐渐远离我”

“不要离开我”

“对不起”

“对不起”

“我有病”

“你不要生气”

“我没有生气”

“你有生气”

“你生气的时候整个人的颜色都不一样”

“不要不理我”

“对不起”

她跳楼了。

没有人来得及去阻止她。她跳得无声无息，没有告诉任何人，只在轻生前给我传过几条讯息。

“对不起”

“我知道自己没有逻辑又无理取闹，但我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感官与情绪”

“我讨厌自己”

“我真的无法对别人的情绪感同身受，这是天生的。我从小就这样，我有病。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，也没办法和你的情绪建立连结，只知道你真的非常生气”

“对不起”

“可是你连生气都不愿意承认了。我虽然没有办法对别人感同身受，但是我可以看见你生气的时候，散发的很深很丑的颜色，听见很杂很乱的声音，闻到很浓很烈的气味”

“好像孤独症的小孩很多都这样”

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”

“为什么要赋予我那么强大的情绪感受力，却不给我共鸣力呢？”

“孤独症，听过吗？她得的是那种病。”

辅导师很温柔地看着我。

“这种孩子对环境的焦虑与恐惧感是天生的，恢復得差的个案，会随时随地情绪爆发，乱摔东西、乱打人，但他们没有恶意，并不是真的想要攻击身边的人，”

“恢復得好的个案…多数时候会倾向于把自己包装成普通的正常人。也会情绪失控啦，不过他们会忍到自己觉得足够安全的地方或对象面前，才会倾泻、依附、爆发。”

“我相信你，”

“要好好爱她哦。”

“你是个温柔的小天使。”

Fin.

根据真实事件改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