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海

举以火炬,以聚星辰。

“乖,听话,我是为了你好。”



我喜欢跳舞,基本上街舞类的所有舞种加减都学一点。那会儿下课后,老师都爱找跳得好的学生和他一起录影,发视频给大家回去练习,下回上课验收。


她总是被指定的那位模范生,往老师身边一站,比那位教爵士舞的男老师高了半个头。


我问她多高,她说一米七二。我稍稍抬了抬眼睛,不大相信;她了然地勾起脚脱了鞋,把鞋垫扯出来:“这玩意儿八公分高。”


我忍不住笑出声,对她竖了个拇指。


这就是我和她的初识。


由于选的舞蹈课重叠,我们经常上同一堂课,下课后顺便结伴回家,友情增温的进度跟开了倍速一样。


最初是我提议的。我说十一点了,女孩子一个人走路不安全,有个男人陪着比较好,要不咱俩一起走吧。


她说咦。


我没懂那个发语词是什么意思,直到后来某天在公交车上碰见发情的畜生。


深夜的班次乘客不多,车上空荡蕩的,那位大叔偏要贴她身后,偏要大幅度地摇晃,偏要发出奇怪的喘息声。我察觉异样,摩拳擦掌正准备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,没想到她啪一声,直接把大叔的脑袋摁死在栏杆上。


然后两人打起架来,给我这位拳头都没擦热的龙套都干愣了。


大叔边挨揍边吼,他明明啥也没干,是她自己想太多了。


她说你他妈的放屁吧,当我瞎的还是当监控瞎的?世界上还有比打女高中生裙底主意更可耻的事吗,有的呢,竟然打不过女高中生,大叔怎么抬不起头来啊?现在的男人出手前不考虑自己肾不肾虚吗,别他妈动,我*你大爷,裤子里的玩意儿留着,跟我去见警察。


好凶。全车的乘客包括司机表情吊诡,大概都是这么想的。


至于我——我缩了缩脖子,给她呐喊助威——反正用不着我。


我陪她去报警,完事儿以后出了身冷汗,说姊啊以后遇到这种事,咱们和司机说一声就成,万一人家带武器怎么办呐。


她自顾自低着头应声。也对。以后我随身带把刀吧。每次都这样也不是办法。


“…每次?你才十六诶。怎么会常常经历这种事啊?”


“嗯。不是第一次了。”她冲我笑出一口白牙。“现在的男人真没素质。”


作为现在的男人之一,我咬牙切齿地回了句抱歉。


“没说你哈。你挺好的,继续保持。”


我说谢了,很兄弟地拍拍她的肩膀。时间太晚,早已经没车能搭,于是我们边走边说。


她主动聊起小时候的事。


“第一次经历性骚扰,应该是十一二岁的时候。为什么总是找上我啊…?难道是因为发育得早又基因优秀?”


我说您还真客气。请不要把被骚扰归功于自己的颜值,那单纯是因为猥琐男发情期控制不住自己。


“可我确实发育挺早的。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开始长胸,腰上不长肉,腿还特别长。你有没有见过猫头鹰的大长腿?我小时候就长那样,可后来下半身不长了,只长胯骨以上肚脐眼儿以下,长了十几厘米,慢慢变成五五分,还因为运动过度小腿变得超壮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鞋垫呢。当然一米八的空气确实清新,你要不要也垫一点?”


我说谢谢,请不要一面自肥一面侮辱我。话说,猫头鹰明明是短腿吧?


她弄了张图给我看。




我无语了一阵。好吧,这腿,真行。


或许因为个人风格比较响亮,我非常带偏见地以为,这个出口成脏、浑身是劲儿、劈天裂地大嗓门、从来不穿制服的姑娘,肯定是表艺学校的学生。熟悉以后聊得多了,才知道她是个学霸——不仅读的第一志愿,还总排在前段班,左手弹钢琴右手打爵士鼓,嘴里叼着长笛,脚下动不动就是半马。


总而言之是个优秀的人。


于是我又以为了,这么出色的姑娘,肯定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。虽然她说过才艺课的钱都是问外婆借的,虽然她手臂上偶尔会带着瘀青,虽然她从来不愿聊自己的父母。


我能够想到的只有,在学会骑车以后把后座让给她,接她上下学,帮忙小姑娘节省交通费。那时她高三,话变得很少,似乎背负了沉重的考试压力,只有跳舞时会忍不住笑。


她坐在后座,用手抓紧座椅(从来不扶我的腰,好像是害怕造成误会),迎着强劲的冷风,眯着眼问我做什么工作。


我说没啥,你也看不上。就是躺在办公室里做咸鱼,领着差不多的钱,过着差不多的日子。


她说好好喔。好想做咸鱼喔。


我说哪里好。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。


她笑笑不说话。


我停在大马路口,她背着书包跳下车,响亮地撂下一声谢谢以后一路小跑。这儿距离目的地还有五分钟路程,我并不知道她家确实的位置——虽然没比她年长几岁,但我是大人,这是作为大人最基本的分寸。


后来一周,我都没有联络上她。


再亲眼见到面时,已经是半个月后。


她在和警察说话,形容枯槁,脸上一条怵目惊心的刀痕,情绪也很低落。没有插嘴的空间,于是我默默地揣着手,在一旁等候着。


警察详尽记录她说的话。


“我和我爸打架了。”她脸色平静,“啊,常有的事啦,我爸就那样。本来就常起冲突,我以前带了女朋友回家里玩,也没明说她的身份,但被我爸看出来了。他先说‘咦你不会以为自己是同性恋吧哈哈哈’,说‘长大就改过来了,没试过男人才这样’,说‘这也长得不好看啊你瞎吗’,说‘胸太平了,不男不女的’,说‘你恶不恶心’。”


“那一次就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了。”


“这一次是,家里要参加人家的喜宴,我穿了衬衫,没看见胸前的扣子,少扣了一颗。我爸看了一眼,嗤了一声说,真爱现,又不是你结婚,想勾引谁?”


“我啪一下就炸了。我说思想不纯洁的是你,噁男别动不动怪女生。他搧巴掌还没完,动刀子要砍人,说我忍你很久了,早就该收拾你。”


“我妈就一边帮腔,说‘对长辈那么没礼貌,小孩子挨揍活该’。”


“我寻思着他也没礼貌啊?说不过别人动拳头就能耐了是吗?”


“我不想挨揍,所以离家出走。他还追了一阵,又怕被邻居看见,在后头吼了一声以后都别回家。”


“那就别回吧。我很累。”她顿了顿,“他们应该也累了。有我这样的女儿。”


“我从小就不听话。”


“爸妈让我好好念书别想别的,我就去学钢琴学跳舞;爸妈让我六点前要到家,我就天天十一点多踩进家门;爸妈让我别露腿,我就买了各式各样的短裙;爸妈让我以后给他们生两个孙子,我就交了长着齐肩短发的女朋友。”


我脑中浮现她女朋友圆圆肉肉的脸——说来也难过,她喜欢了人家四年,好不容易表白,交往一个余月,人家飞韩国进修去了。异地一年,两人的生活没有交集,连相互诉苦都隔着时差,最后还是分了。


和泡沫一样,她谁也没留住。


“或许是因为我太讨厌他们的口头禅了吧…‘乖,听话,这是为了你好’。所以才总是唱反调。”


“到头来我唯一听进去的话是,‘好好爱自己’。我从来不委屈自己,想说什么就说,想做什么就做。”


“可是,其实我很爱他们。”她有些哽咽,“我是长女,我知道他们第一次学习怎么为人父母。可我也第一次学习怎么做个女儿啊。那些不堪入耳的话,那些恼羞成怒的动手动脚,真的是作为女儿理所应当必须承受的吗?”


“啊,好痛啊…”她摸了摸脸上的刀疤,触感应该很粗糙,她皱起眉头,毫无预兆地笑起来,“我好像从来没对家人动过手。其实说不定我打得过他们呢,可是绝对不会砍脸的。”


“真难看。”她低头,很小声地嗫嚅,“啊,弄成这样,真难看…”


后来的话听不大清,我记得自己好像红了眼眶。


她看见了等在一边的我,一路小跑过来。这次没有背着书包,脚步快了不少。


我看着她的身影,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孩子肯定还垫着鞋垫,这一米八一厘米都不少的,真不知道站这么高,她怎么能够不摔倒。


我隔着老远,在脸前圈了个喇叭:“还有多久考试?”


“一个多月!”她冲我喊。


“考好一点!加油呀!”


警察问我,咱俩是什么关系。我说是朋友,很要好的那种,如果需要接送服务我可以免费提供。他瞟了我一眼,又瞟了小姑娘一眼,得了应许后才任由小姑娘爬上我的后座。


警察还不放心地再三警告,别动什么歪主意。我说要不你们送呗,意料之中地,小姑娘果断拒绝。


“好好把人送回家。”警察皱了皱眉,还是不放心的模样。“出了什么事你赔不完的。”


我打着哈哈,说好啦我知道了,不就回家吗,我还能把她带到别的地方吗?她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?


她沉默了一路,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

只有一句话,不知道是不是给我说的。


“一定要走出去。”她说。


我轻轻地,也无能为力地点头。


“你腿长,走得远。”







Fin.

根据真实事件改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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